「每次有人問怎麼能這麼『犧牲奉獻』,我都會嚇得半死,」顧玉玲邊說邊擺手搖頭,表情誠惶誠恐,「在社運工作裡,我學習的遠比我付出的多很多很多,我是獲利者。」她語氣堅定地說,只是她口中的「利」,可能跟絕大多數人都不同。
一名斷手工人,原先一直將手插在口袋裡,懷抱著羞恥感,不願被看見,但來到工傷協會後,在集體工作中獲得了力量,「我看到他最後在記者會上,高舉自己的斷手、讓新聞聚焦,把它變做武器,最後爭取到職災法令的修改。那是不溯既往的,他們並不會因此得到補償,但他們的行動,卻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,從中我看到他們找回了人賴以維生的某種尊嚴⋯⋯那種力量太大了!」
這是顧玉玲金光閃閃的「獲利」中,其中一件珍貴的收藏。
舊俄小說的啟蒙 第一代社運工作者誕生
顧玉玲,從小在嘉南平原長大的文藝少女,爸爸是高中老師,母系親族則都是在市場擺攤的小商販,她的生命經驗裡沒有工人、農人,即便出身農村,也是一直到了大學後,才透過參與農民運動,回身過來探問自己的家鄉。這樣的她是如何走上一路向左的人生?
小時候常去嘉義公園旁的圖書館借書,裡頭藏有許多如屠格涅夫、杜斯妥也夫斯基等舊俄時代的小說,談農奴、講戰爭,洋溢著人道主義精神,那是小小顧玉玲培養文學夢想的資糧,然而浸淫在那些故事中,她不只獲得文學上的啟發,也開啟了另一種看世界的方式。
「那時候雖然是一知半解,但從文學的滋養裡,看見了各種複雜面,也看到知識分子的軟弱,對我來說也許是最早的啟蒙⋯⋯想知道人在條件匱乏下,可以有多少改變跟選擇的可能性。」
幼時種下的種子,後來在時代灌溉下蓬勃生長。顧玉玲的大學時期,正好碰上政治犯特赦、台灣解嚴等事件,民間活力四起,學運、婦運、環保運動、原民運動⋯⋯百花齊放,也有許多自主性的非營利組織成立。原本的文藝少女,在社會整體氛圍的餵養下,成為了第一代專職的社運工作者。

大學畢業後,顧玉玲進入工會工作。草創時期,年輕的組織者也自我組織起來,開不完的集體會議,相互打氣與鞭策,沒有現成的方法論,只能自己摸石子過河。在熱情與好奇心的驅使下,顧玉玲走進現場,與工人們打成一片,下班後去阿公店一起吃有粉味的宵夜,又或者到鉛字廠,看僅國小畢業的師傅十分鐘就撿出一篇社論,當然,更多時候是與他們一起,站上工運抗爭的第一線。
三十年社運工作的領悟 反抗是永遠的現在進行式
工人運動,十打九輸,其間有數不盡的挫敗、不甘與眼淚,但超越這些、走過三十個年頭,讓她堅持的動力是什麼?
一開始顧玉玲也曾困惑,因為剛踏入運動時,總懷抱著「很快就要革命」、「要成功了」等想法,結果現實是絕大多數工作,是在算工人加班費是五十元還一百元、校對場的燈光是不是太暗該調亮幾度,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,「後來我理解,這就是他們最切身的事。」
社運組織工作不是永遠在打仗,走過上街頭、砸雞蛋、烈士犧牲的年代,顧玉玲說,真正好的運動,應該讓所有人在日常生活都有所警覺、保有反抗的精神。
「如果每個人都學習,在生活、勞動裡頭,在家庭、鄰里間,關注公共事務,以行動進行改變,而非自滿於現況——像是很多學生會說『台灣已經民主化了』,我聽了都很驚駭,因為他們用的是完成式!如果我們已經覺得很好了,就不會知道要去反抗,但每一個世代都有他們要面對的、當代的難題,以及要努力對抗的東西啊,這種反對運動是永遠的現在進行式。」
跟著台灣社運,從熱情激昂到務實多元,從義憤填膺,到學會耐煩與等待。一個訴求、一場運動、一個理想,動輒五年、十年,甚至是一輩子的時間,顧玉玲的身份儘管輾轉經歷許多角色,參與實踐的方式也有多次轉變,但她始終朝著實現公理和正義的方向。
《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》 邀請報導寫作者談「我們」的故事
2008 年,她忠實地記錄下幾位菲律賓移工在台灣的故事,出版了第一本著作《我們: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》,用一種從沒想過的方式,實現了幼年時期文藝小少女的夢想,獲得了第九屆的台北文學獎年金首獎,不僅為當時捉襟見肘的移工權益運動挹注資金,也開啟她報導文學寫作的生涯,如今已在台北藝術大學任教多年,開設非虛構寫作等課程。
這一次與鏡好聽共同製作全新 Podcast《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》,邀請了不同領域的報導寫作者、行動者來對談,或許可以說,這是顧玉玲在這個聲音的時代,嘗試的另一種新的行動路徑。
「我跟製作人說,這個節目好像一個自肥方案,跟喜歡的作家、談喜歡的作品,能夠有藉口深聊,怎麼這麼好啊!」她滿臉笑意地說,每每錄音完都洋溢著愉快感。
這一次邀請來的十位寫作者,關注的議題非常不同,光是身份別就有移工、原住民、無國籍的人,或是不同處境,如戰地、冤獄、白色恐怖的受害者等等。她坦言,最初蒐集名單時並沒有多想,與來賓們也幾乎都不認識,「但巧妙的是,這些寫作者們,幾乎都在採訪、提問與書寫的過程裡頭,更多地投身進行動之中。」

像是《沒口之河》的作者黃瀚嶢,從一開始知本濕地的生態踏查,到最後與當地居民一起投入反抗光電的運動;寫作《拉流斗霸》的高俊宏,原先只是一名熱愛登山的藝術家,後來由於了解大豹溪流域泰雅族的故事,而開始尋找大豹社的後代,集結起來成為文化行動;《移工怎麼都在直播》的江婉琦,因為與外籍勞工的互動,反身尋找自己母親遷移與勞動的經驗;寫作《激進1949》的年輕學者陳柏謙,從採訪在白色恐怖下入獄的郵電工人,反省到自己成長於解嚴後的一代,真的理解民主嗎⋯⋯
「若不是因為這些議題,勾動自己自身的生命,不會有後來這些行動。」顧玉玲談著這些受訪者,同時說的也是自己。她始終堅信弱勢者要為自己發言,終有一天外籍移工也會開始書寫自己的故事,這也是為什麼顧玉玲在最初十幾年時間難以書寫,直到四十歲才出第一本書,因為她認為不該為他們代言,「但作為運動者,這些我所經歷的,也都是我自己的生命,所以我的第一本書叫做《我們》。當這些事不是外於『我』的議題,那驅動我的就不是正義感,是因為這就是我的事——與這次訪問的寫作者們一樣,我們不只寫他者的故事,而是那根本就是『我』的故事。」
邀請你收聽《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》,聆聽書寫者筆下的他們,以及書寫者自己的生命故事,鬆動我們認識的邊界、對世界多一點想像,想像公理和正義實現的可能。美好社會也許不一定馬上兌現,但行動與改變可以現在就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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